2012年9月3日 星期一

高雄市公車12元的高雄

12元的高雄/治安最差的地方 【聯合報╱黃信恩】 2012.09.25 04:18 am 老左營人大概對19路公車不陌生。左營北站發車,經鹽埕,往四維路。 19路標記了一個年代──左營北站的年代。那時,市區來的乘客,如欲前往楠梓,得於此換車(或提前於左營南站)。後來19路改為219,直抵楠梓無間縫。不僅19路,5路也在這種情況下整併為205路。左營北站於是安靜了,不見當年公車頻繁進出的盛景。 外婆家在鹽埕,自小我就搭過19路。路線中有一大段沿鼓山路而行,軍營、眷舍、水泥廠一路置換,但背景卻始終是山。我自稱這是一班沿山公車。 有次我在龍泉寺下,登柴山。走過一段階梯,店家櫛次鱗比,步進木棧道不久,突然感到手中塑膠袋被拉扯,不到三秒鐘,扯斷了,零食全被劫走了。一隻獼猴齜牙咧嘴與我對望,然後迅速潛進樹叢。 如此光明正大、無懼無束的搶劫呀!我這才驗證到柴山之猴的跋扈。牠們逛大街、闖民宅、搶超商,從山巔放縱至山腳,近來版圖更延伸至中山大學。甚至,我曾在219路公車上,目睹鼓山路上有獼猴。 有回我爬到柴山雅座,坐在涼亭打開背包時,一山友說:「小心,食不露白,這裡是高雄治安最差的地方。」 全文網址: 12元的高雄/治安最差的地方 | 聯副‧創作 | 閱讀藝文 | 聯合新聞網 http://udn.com/NEWS/READING/X5/7385245.shtml#ixzz27SfKTgqX Power By udn.com 12元的高雄/來去桂林 【聯合報╱黃信恩】 2012.09.04 03:53 am 實習時有陣子輪調至小港醫院,周間有接駁車往返市區,交通大抵方便;但周六值班就麻煩了,因為隔天僅有一班車,八點廿分發,專供夜班人員下班後搭乘。 有次周末輪我值班,周日清晨交班時,病房突發急救狀況,處理完已逾十點,為了省下近四百塊的計程車資(某次被敲竹槓的經驗),只好搭公車回家。 69路,往火車站,經桂林。 我招手攔下,想著:桂林?高雄也有一處奇峰秀水? 搭上69路,房樓逐漸低矮,景觀逐漸寂寞,公車駛進桂陽路才略見店家,空氣裡飄著一種薄薄、半熟的喧噪,站牌寫著桂林。但窗外沒有山水,因臨機場而限建,不遠處有一畝畝秧苗菜作,流露邊陲的一方農情。 不久,路上出現零星招牌──天空之城、淨園、老爸等機場咖啡店,這裡可以近觀飛機,仰望夢想升空。 後來有段時間,我常在周六晚搭69路,明聖街下,走過田邊小路,和朋友到機場咖啡聽live、想出國的事。由於航班不多,我很快就摸熟了所有在周六夜晚起降的班機。 劃破天際,響徹雲霄,桂林的故事懸天邊。或許,69路帶我到另個桂林──那是飛越天幕以後,世界的山水與想像。 聯副小品集/假期生活 聯合報╱黃信恩】 2012.08.28 03:36 am 我曾有那樣一次經驗,現在想來還有些詫異:幾年前,某周五晚因為一句不中聽的話,和朋友吵了一架。事後,我搭上83路公車返車站,整路思緒繁亂、雜念浮游,一種「去放空」的念頭頻頻閃過。 窗外店家逐一打烊,我稍平復了情緒,突然想起曹瑞原導演的《假期》。劇中描寫一位上班族,原欲出國度假,卻在出發當日臨時取消計畫,旅居住家附近的賓館,就此展開假期。 不回家,那要住哪?赫然發現:居住高雄多年,任何外地人的行程疑慮我都能解決,唯獨住宿,因為從未住過高雄的旅社呀! 車過八五大樓,我恍然想起朋友提過的日租套房。下車後,走回八五大樓,才發現不少樓層已改為民宿出租,平日雙人房甚至千元有找,一場革命早在大樓裡轟轟烈烈地搬演。這棟地標讓我陌生又熟悉。 隔天醒來,我居高臨下,俯瞰萬戶與船隻,喫茶閱報,心情像被療癒過,有一種隱於市、受庇護的錯覺。 但不久,check out時間已到,昨晚不悅一一浮出。房租還是得付,現實還是得回去,假期生活如霧如露。 2012年7月25日星期三 黃信恩〈高雄中學〉 ◎黃信恩/聯合報 我開始密集瘋狂搭公車是高中的事。 雄中就在火車站旁,多線公車以此為據點,輻射八方,縱橫高雄。我慣常搭的左楠線,均以火車站為起站,雄中為次站。為了有座,我常步行到火車站等車。 雄中部分教室臨鐵道,課堂間聽著南下列車的減速、北上列車的加速。久久,甚能細節地感知自強、莒光與復興,然後推算下課鐘響。 語彙與作息,雄中人身上常能找到火車的痕跡。「趕火車」成了說服老師提早放學的理由;「火車誤點」則是常有的遲到解釋。有回風災,出現鳳山、屏東整條南下路線,同學集體遲到的現象。 某次一位欲前往高中籃球聯賽的朋友問我:「雄中體育館在哪站下?」 「火車站。」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後才發現:不對!雄中前就有站牌。似乎在我的公車地圖裡,雄中與火車站已融合,是同義的。 離開雄中,猛然一晃是十二年了。我才發現,雄中也是一座火車站,每天數千學子,從高高屏湧入,或奮鬥或墮落,三年過後,他們往各方散去。雄中便成了轉運站,一個交錯周折與順遂人生的驛站。 膝之二三事黃信恩聯合報2011.10.17 漸漸地,我發現膝在人體有一項重要功能──分段。就像公館,在台北往新店或中永和的公車上,扮演兩段票的分段點。 第一次察覺到膝的分段意涵,是在2010年一篇《台北時報》報導。記者說,印尼爪哇島名勝「婆羅浮屠佛塔」(Borobudur temple),近來有項新措施:未來所有露膝旅客,將被強制圍上紗麗裙,以維護廟寺莊嚴。 記者用「flashing their knees」這個措詞,表示穿短裙、短褲等露膝舉止。flashing,在華文裡常解讀為閃光,隱含一種明暗不定、閃爍迷離的意境。用在此,彷彿暗示著肉體的忽隱忽現,是試探,是輕浮,相當傳神。 我想起國中時,班上女孩被要求的裙襬長度一過膝,違規就是一記警告。師長說,女孩有家教,穿裙就不露膝。似乎膝是一種度量的尺規、儀態的法則,把好學生與壞學生作了分界。 然而不管flashing knees的廟規或校規,背後其實是在說:膝是肉慾的分段點。 膝以上,遐想漸增,曖昧潮濕;膝以下,負重漸增,務實耐勞(甚至香港腳)。 至於膝本身,是一種人生年輪,記錄磨損與風化。關於這點,老人感觸最深──那用過一甲子多的膝,腫過,痛過,也僵過,甚至彎了便喀喀作響,隆隆欲裂。 「退化性關節炎。」醫生解釋著。減重、口服維骨力、注射玻尿酸、置換人工關節。 「會不會有天再也無法走路?」我想起奶奶那些不良於行的日子裡,每當坐上輪椅,總會這麼問我。 膝是老化版圖的前線。當膝失守了,部分人生也開始失守了。於是,膝似乎比白髮或老花眼,更讓人清楚意識到時光流逝、肉體崩壞;或者,相反地,讓人反證青春依舊,體力依在。 那是血氣方剛的高中男校籃球場。我認識一位體育班同學,他叫猴子,身高186公分,是籃球隊中鋒,打過高中聯賽。放學後行經體育館,常可見他運著球在球場上急停,蹬地,飛跳。靈活的膝關節,是青春正盛的證明。 但高三那年,猴子在一次比賽中,意外斷了前十字韌帶。此後,終止所有籃球活動,療養好一段時間。不久,淡出籃球生涯。 膝,就在此時對猴子進行人生分段──一段輝煌的籃球人生,與一段復健中的未知人生。膝撐起也毀滅過許多運動員的人生。韌帶斷裂、半月板破損,故事從此就改編。 膝之貴重,從運動員到凡人皆然。常聽人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兒不該輕易屈膝求人,膝是一種氣節、尊嚴,負著比體重更重的生命重量。 膝,更是一種輩分,不能踰越,是長幼的分野。古人曾說「承歡膝下」,子女依附雙親膝下,後人於是以「膝下」意指幼年子女,即使,那雙膝已經嚴重退化,輩分仍在裡頭屹立。 「會不會有天再也無法走路?」 後來,奶奶就不曾問我這話了。那一刻,當她腳力不支,跌倒臥床後,我知道膝也在她的人生做了最後一次分段。幾年後,奶奶離開我們。 Flashing knees,有時我會不經意想起《台北時報》的這個措詞。裸露也好,隱藏也好,膝總在城市角落替不同生命做不同分段。 某日午後,我在雪梨喬治街上,買了一條單寧露膝牛仔褲,純粹喜歡這種破洞與仿舊的設計,有些粗獷,有些不安分。或許在行走自如的年華裡,衣竿上還是得多些露膝牛仔褲,好曝曬膝蓋骨型,並且在生命分段以前,做出果斷的急停、蹬地與飛跳。 (本文為「第一屆新北市文學獎」小品文類第一名作品) 12元的高雄/冷公車 【聯合報╱黃信恩】 2012.08.07 04:43 am 和香港市民92%仰賴大眾運輸成對比,高雄市民僅6%。即使捷運通車逾四年,我居住的小巷裡,仍有半數鄰居未搭過捷運。紅線橘線對他們而言,不見得便利,得等接駁車(有時一等是半小時),再轉捷運。想到此他們寧願機車一騎,省去這些瑣事。 捷運如此,公車更是。高雄有幾班公車是我定義的冷公車,班次少,路線偏,會搭的人必是掌握時刻的熟客,有種私家車的況味,比方91路。 那年我高三,去一位朋友家。我在自立路枯等五十分鐘,車來時,路面瘴氣、自身怨氣已混成一團。 不料車子開始盡其所能地迴繞,由東向西,再由西向東,以一種「己」字型的路線晃行。空蕩的大公車,整路只有我與司機。 「你要在哪下車?」司機打破沉默問了我,然後與我小聊。一小時後,我下車,竟像朋友般說出:「謝謝,再見!」 在高雄搭公車是小眾之事。或許因此,比起一些繁忙大城,高雄公車顯得溫吞、禮貌,多數乘客會在下車時對司機說:「謝謝!」彷彿是要答謝公車為你而來,司機為你而開。 而且,公車越冷,謝謝聲越響。 ‧一段線上視訊,竟被捲入一樁離奇的殺人案…驚悚 12元的旅程 柴山僻靜海角。 (攝影/黃信恩) 柴山漁港不見船艇,只見破舊竹筏載浮載沉。 (攝影/鄭桂萍) 茶樓附近的瞭望台架在礁石上,遺世獨立。 (攝影/鄭桂萍) 微涼時節,我喜歡在海角咖啡的露天咖啡座,耗一個上午聽海與聊天。 (攝影/黃信恩) 柴山觀光公車搭乘券。 (攝影/黃信恩) 文.照片提供◎黃信恩 心情悶的時候,我為自己安排一趟12元的旅程,那是迴避城市最輕易的方式;心情high的時候,我為朋友安排一趟12元的旅程,那是城市最開闊的角落。 全台公車票價最低廉的,大概就是高雄市了,12元。 高雄市有條公車線99路,從鹽埕出發,經西子灣、中山大學,往柴山延駛。我搭過不少回,它和城裡多線道上疾馳的公車很不一樣,專行小徑,沿山依海,暈晃晃,慢吞吞。 99路是小巴,班距長,錯過了就得等上一小時。因此這種路線的設計,顯然不是給偶然等車的觀光客,而是服務一群諳知時刻表的住民。 比方哨船頭下車的老阿公。 我遇見多次,時間常是週日下午。那是默契,亦是定律──車停,司機大嚷:「下車小心。」接著,老阿公起身,按著握把,一步挨一步,全車的人都安靜等他下車。這是淘汰怠速的城裡少有的耐性。老阿公下車後,會立在站牌前向司機奮力揮手,久不離去,即使公車已駛離。 比方週六上午從文學院上車的銀髮族。 我遇過幾次,他們大概十多人,年約六十來歲。從談話內容判斷,像退休公教人員,一身登山裝備,顯然剛下山。這是一支氣盛的特攻隊,逆著年歲,也逆著城市週末的慵懶作息,趕在人群之前,完成攻頂與下山。 又如鼓山市場上車的阿嬤。 她從麻布袋掏出一卡通(類似悠遊卡),往感應器貼了一下,然後拉高嗓門抱怨車班晚分,像精算菜價般地計較公車時刻。 但令我著迷的是她手中的一卡通。是什麼時候,科技滲進年歲,走入部落?幾次下來,我發現柴山老人,都嫻熟感應一卡通。這是城市無聲的布局,藉著99路公車,把新的概念,悄悄載往聚落。 若朋友來訪,我會搭99路公車到終站,再往海角咖啡走去。那是一間與海近距離的咖啡館,有咖啡、點心、簡餐等。我喜歡點冰沙,在微涼的季節,選擇露天咖啡座,耗一個上午聽海與聊天。 頹廢裡暗藏生命力 有回我一人坐到終站,司機沒趕客,反而繼續上坡,就在一戶人家前停了下來,讓一位阿嬤下車,宛若專車,之後才開往更高處迴轉。 司機見我未下車,問我到哪?是外地人嗎? 我說,高雄人,心情悶,想看海。 我們簡單交談,他告訴我一些私房景點。 「沿原路回頭,看見柴山國小站牌,然後往廟的方向走下去。」司機指示我方向。 不久,我來到柴山國小,拐進附近一村落。一位婦人坐在門前,無視於我的入界,專心低身剪著腳皮。我刻意繞過她,走上石梯,在屋簷與窗間,瀏覽戶戶懸掛的生活零件──日曆、收音機、藤椅、竹竿、裁縫車,線條如此輕淡,時光如此遲滯。 我經過一間熱炒店,或許未到用餐時間,寥寥時蔬野味,食客零星;轉角有間茶樓,門以漂流木搭建,線條隨性,彷彿強風一來便會解體,還諸大海;茶樓旁有條石階,走下,眼前一座瞭望台,索性架在礁石上,遺世獨立,羽化登仙;再走下,盡頭是漁港,不見船艇,只見破舊竹筏載浮載沉,看透塵世風浪般。 在這裡,頹廢是會彼此傳染的。我很難想像不遠處正是貨櫃進出的國際港,柴山漁港就此偏安一隅,以鄉村的姿態和城市共存。 偶爾,尋常人家前會栽火龍果、種絲瓜,一種安靜卻力盛的風情,是頹廢裡的生命力。 於是,99路是我隨性的旅行公車,密碼99與12。 找回通往記憶的密碼 2010年2月,99路突然不見了,改由捷運接駁車橘1延駛。路線類似,卻感覺不同,僅僅換掉99這個號碼。 幾個月後,假日更有柴山觀光公車行駛,班次密,捷運端發車,只要12元,領票一張,無限次上下車。只是不久,政策失算,民眾使用率偏低,柴山觀光公車停駛,橘1也不再延駛柴山。然而,99路公車卻因此復駛了。 我像是找回一個可用的密碼,通往顛簸的記憶。 至今,我仍喜歡利用假日,坐上99路公車往柴山。偶爾我會想起一些旅行過的城市,以及城裡公車瑣事。隨著匯率與油價,票額浮動來去:東京200日圓(約台幣70元)、京都220日圓(約台幣77元)、雪梨2塊澳幣起(約台幣61元起)……票價總在改變,像城市著迷改變一樣,難以恆常。只有這座城,儘管新舊消長,喧噪過,也低迷過,但從我懂事到現在,車資始終不變,12元。 12元,讓我感到一種安心。那是屬於這城的數字、一個載運的單位,負過煩惱與歡樂,穿行華麗與素簡,從城市到海角,風雨無阻,蜿蜒出我的故事。 ● 自遊主義-十二元的出海方式 2012-03-25 01:14 新聞速報 【黃信恩/文】  ▲旗津的天空與燈塔。◎黃信恩/攝影  ▲砲台俯臨一整片積木小屋。◎黃信恩/攝影  ▲隱身路旁的中洲輪渡站。◎黃信恩/攝影  ▲日日航行的渡輪。◎黃信恩/攝影  高一那年數學課,有天解了一題情境與交通工具相關的應用題。之後老師隨興做了調查:搭火車上學的舉手?公車的舉手?腳踏車的舉手?問到此全班已近七成舉手。之後又問了走路、汽機車接送等方式,同學幾乎都舉過手。老師開玩笑說:飛機的舉手?沒人。船的?這時,一位同學舉手了。  我永遠記得那一幕,全班都愣住了。這是高雄市,不是馬公,不是南竿,也不是金門啊!學校就在火車站旁,船帆的事離此甚遠。  我們隨即頓悟,原來高雄港外,還有一片狹長沙洲──旗津。一種本島與離島間的秩序,在高雄的海面上日日搬動著。  舉手的人叫小峻。印象中他很安靜、隨和,臉上有一層薄薄的倦意,常在下課十分鐘打盹,笑起來眉目間流轉著一種歉意。他住旗津,每天得先搭一段渡輪,再轉1號公車(現已併入248號公車)至火車站,然後步行至學校。  小峻不是班上核心的那群,也無擔任幹部,多數人對他的印象很淡,但一提到他,就想到旗津。  我和小峻接觸不多,高二那年他就轉去社會組。然而他的「搭船上學」讓我印象深刻:原來,高雄市存在著島與島間的位移日誌;原來,搭船離開高雄,是一件說走就走的事。  那就走吧,一個假日午後,搭船航向海的那端,學生票12元,離開台灣島最廉價的方式。我的小出國。  燈塔、砲台、童話世界  從鼓山渡輪到旗津,一鼓一旗,豪情相映。據說,「旗」字的靈感是因旗津北端之山狀如旗面,而島本身狹長如桿。於是橫旗躺於港外,渡津船隻於此往返,故名旗津;但又有一說,旗津原名旗后,後日本人以「旗鼓堂皇,津梁永固」之義,改名旗津。  無論如何,這名字的背後,聽來總是飛揚的、勝算的。  選擇一個晴天來旗津,第一件事就是上燈塔。天空的藍與燈塔的白在此拮抗著,希臘愛琴海式的性情,彷彿全世界的藍都集中在此,那是我的地中海。  燈塔本身就是一方風景,為文藝復興後期的巴洛克建築。塔身呈八角形,頂部為圓狀,塗以黑漆,上頭有個風向儀;塔身白亮,彷彿以日光洗身,天天光鮮,看不出它從1918年就屹立於此。  燈塔下方則是一間展覽室,羅列台灣各燈塔圖檔。但來燈塔,最讓我迷戀的卻是塔後的白色圍牆。手撐著牆,踮起腳尖,牆外就是一整片規矩的藍。偶爾,我會違規地攀坐幾秒,呼吸海風,當作一種出城的小晾曬。  離開燈塔,穿行一處林蔭小徑,咕咾石防空洞遺址時而可見。約莫幾分鐘,砲台就到了。  這砲台的門面讓我有些困惑。它是一扇中國八字門,門楣寫著「威震天南」,但兩側門牆卻各磚砌成一個「囍」字。怎麼烽火殘垣處來個囍字?總覺得此情此景該題個「枕戈待旦」之類的標語。  很久以前我亦曾到過此,那是小學的戶外教學。我依稀記得,老師要我們比較兩側囍字的差別。端詳一會,竟發現不一致,怎會出現如此工程疏忽?後經解釋,才知當時因兩門柱分由不同師父蓋築,囍字就不同。  磚瓦砲台居高臨下,傲視群雄。但我以為,更精彩的面目在砲台底下──一整片積木小屋,二層樓或三層樓,漆著鵝黃、粉紅、淡藍、乳白,色彩可口,讓人充滿食慾,宛若童話。  「有點像開普敦。」一位小時住過南非的華裔朋友和我說。  然而,我終究沒到過南非,開普敦的想像如此遙遠。但,砲台底下往高雄港望去,還有另個異國角度──八五大樓、台灣領航企業大樓、匯豐銀行、三多商圈,玻璃大廈一列排開,那是我的曼哈頓。  「差這麼多。」朋友笑說。  我們總在天后宮附近,買來數支撒滿芝麻的烤小卷、撒滿花生粉的烤黑輪、一袋酥炸金光的番薯椪,帶上山,坐在砲台城垛上,俯瞰底下繽紛民宅,一邊大啖,一邊痛快聊天,偶爾配一盤番茄切盤,沾著和有醬油膏、薑汁、糖粉的佐料,旗津之味也。  後來我不再是學生,但船資僅多3元,15元,一樣親民。只是對於燈塔砲台我已無新鮮感,晃蕩路線轉而順中洲路南行,有時為了一間與時光抗衡的雜貨店,有時為了一條震著划拳聲與卡拉OK聲的窄巷,有時為了一碗樸實卻入味的麵飯。  那是另個12元的出海方式──35路公車。35路公車從前鎮發車,經過港隧道,從旗津南端駛向北端,然後再折返。  老牌紅茶冰淇淋  我較常搭返程路段。車過旗津國小,據說這是高雄第一所學校,1898年由日人所建,當時名打狗公學校。不過我很少為了小學下車,最常下車的站是中洲路。因為一枚18元的冰餅。  斗六冰城。這間冰店有些老舊,但也因此滋味陳了、牢靠了,嚐一口便能領略老店不衰的道理。蘇打餅乾夾著濃郁牛奶冰,是我的必點。此外杯裝冰球,倒入傳統紅茶,這道紅茶冰淇淋,是店內另個招牌。  有次我在中興里活動中心下車。這附近有個輪渡站──中洲輪渡站,比起旗津輪渡站,它顯得低調,隱身於一片民宅後方,附近有製冰廠、造船廠,鮮為外地人所知。這裡船班少,約一小時一班,經高雄內港航往前鎮。不同於旗津輪渡站,這裡可供汽車上下船,但瘦弱的船隻負載龐大的汽車,總讓我有沉船的疑慮。  我信步走向輪渡站,站外有一排遮陽棚,婦人蹲坐於此,穿雨鞋、戴斗笠,一地臉盆與保麗龍盒,裡頭盛滿掙扎的魚蝦,以及淡淡的鹹腥。  「現撈的。」粗啞的嗓音喊著。婦人說完,看了我一眼,就不再多言。她大概早已摸清可能購買的臉孔。  按著船班時刻表,我爬上渡輪二樓,空蕩蕩,只有一學生坐在角落玩手機。這也好,讓我隨船緩緩移動,凝視港區勞動的細節。  淺入神祕海底世界  空疏的渡輪,就像一路南行的窗外風景,越來越荒涼,直到一地的貨櫃與無邊的天幕,我知道準備進過港隧道了。  那是最神秘的時刻。短短幾分鐘,公車潛入海底,又浮出海面,我們在海中公路晃行著,全車的人都悄悄經歷了上方一場壯烈的海水淹覆。  但我想我是多慮了,隔壁乘客熟睡如熊,鼾聲有些大。或許只有我在公車上偵收寂寞的海洋訊號。  有次和疾管局專員去港口進行檢疫,聽了高雄港第二港口簡報,才恍然知道,旗津原來曾和台灣島相連。當時旗津與小港相接,1967年因二港口擴建,於是從中掘開,至此成為旗津「島」。要到1984年,過港隧道完工,旗津才再與台灣相連。其間整整17年,旗津成了真正的離島,只能仰賴船隻往返高雄。  所以,旗津的島途有某程度的「人為」。  「就像新加坡的聖淘沙。」前陣子,我在渡輪上聽見觀光客如此形容旗津。風車公園、海洋探索館、貝殼博物館、星空隧道……,越來越多的觀光設施在此打造。渡輪更大的意義是觀光。  但我想,這三百多年的島,故事遠比聖淘沙豐厚。它曾是一片船帆繁景,商貿蓬勃,不單只有一層膚薄的觀光外衣。而且,它有世界最便宜的渡輪,我和那天隨行的香港朋友說。  他說,不,最便宜的在香港,尖沙咀至中環,天星小輪平日的下層座艙,港幣2元(約台幣8元)。  我微笑。儘管不是最便宜,但至少這渡輪,以如此務實的姿態載過我高中不切實際的異國幻覺。那樣的出海方式,只有在旗津。 聯副小品集/12元的高雄〉辣公車 聯合報╱黃信恩】 2012.08.21 04:18 am 服役時,有次後送一位染肺炎之兵至軍醫院。辦妥住院後,已是晚間七點,我與駕駛兵開車晃到瑞隆路覓食。 一個窄促的三角窗,招牌用色粗糙,簡單五字「新港鴨肉羮」,顧客卻排了長龍。走進店家,飯羹、麵羮、米粉羮,一律五十元。我點了飯羮,湯匙怎麼撈都是肉,綿滑入味,略帶爆炒後的焦疤;羮裡則有辣椒片、蒜末、洋蔥與筍絲,勾芡濃郁,魂牽夢縈。 我往鄰桌看,卻見一碗火紅,食客猛將桌上辣粉撒入,拌得羮兒紅通通。食畢起身,我望店內環顧,驚見碗碗都惹紅,人人都嗜辣,好個重口味的地方! 後來回想,瑞隆路上小吃雲集,香、油、鹹、辣,或許與高比例的勞工有關。汗涔涔,腸轆轆,口味也重了起來。 味覺的慾念是強大的。退伍後,有天心血來潮,我從左營搭捷運到三多商圈,再轉紅18,憲德市場下,僅為溫習一碗鴨肉羮。我學著撒辣粉,冒汗地享用,既香且麻,我竟也有食辣的本事。 像是一種癮,後來常因味蕾躁動,劃過大半高雄來解饞。紅18遂成了我的辣公車,紅通通,暈麻麻,瑞隆路是味覺的小重慶。 聯副小品集/〈12元的高雄〉櫥窗漂流 聯合報╱黃信恩】 2012.08.14 03:15 am 高雄公車載客率最佳的大概是100路。 100路又叫百貨專線,取百的諧音,途經舊大統、大立、漢神、大遠百、SOGO等百貨公司。 100是我高中才出現的路線,當時車身深藍,駛在氣派中山路上,竟琉璃般地閃著。我搭100路,除逛百貨,更多時候是為了途中盛開而繚亂的配角──影城、唱片行、餐館、髮廊、茶店。 隨車漂流、賞閱櫥窗,是100路附加的小樂事──一面面,一格格,夏裝、冬衣,把時令與新潮穿在模型上,如此,熱帶城市的季節更迭便不含糊;聖誕樹、紅燈籠、大月餅,櫥窗有時也會提醒揮汗的城,節慶該有的張掛與配色。 100路,一趟12元的眼目饕餮,一趟12元的隨波逐流。 近來,mall大肆興建,夢時代、漢神巨蛋、義大,百貨群雄割據,100路已無法概括所有商場。每年10月過後,城裡更飛滿周年慶DM。 儘管如此,高雄百貨仍出現微妙的類聚現象:前衛少年多群集於大遠百;都會熟女多現身在漢神;大統和平店則吹居家風,親子或三代同行;高鐵新光三越,則交錯南北旅客,匆匆疾行,面目模糊。百貨公司於是有自己的性情,有時,還比櫥窗更迷人。 12元的高雄/椰林大道 【聯合報╱黃信恩】 2012.09.18 04:47 am 我曾和一群高雄人聊天。談到搭公車,大家不約而同說:我搭過1路。 那些故事有:「一人至堤防垂釣」、「兩人至西子灣看斜陽」、「十八人到輪渡站共吃一碗剉冰,雜匯十八種唾液」;哈瑪星的、台華輪的、旗津渡輪的。故事常是豐收,像漁獲。 那曾是黃金歲月。一班接一班,1路公車從火車站駛離,開往鼓山輪渡站。 初次搭1路是去面試。當時,中山大學針對雄中新生,甄選數理人才,錄取者將可參與實驗計畫,這對日後推甄大學有相當幫助,吸引不少同學報考。 那天面試結束後,我循蓮海路走去,沿途植了一排椰子,海風藍天,椰葉把夢想撐高了。往後當我來到中山大學,總喜歡走這段椰林大道,幻想這是公館。 大學聯考後,我飛不走,留在高雄,做更徹底的高雄人。 某日1路公車不見了。捷運來臨,公車整併,舊的已崩解──大港埔站消失了,美麗島站誕生了;鹽埕站不再是一座大圓環;手中不再持著冷氣車剪兩格、普通車剪一格、300元60格一張的學生月票。 1路呀,這條路線,這些青春,如此精華,如此昂然,彷彿是記憶裡另一條椰林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