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4日 星期一

為國土把脈

台灣是位在婆娑之洋上的美麗之島,但天然的陡峭地形、全島遍布的斷層線,以及在全球颱風最頻繁的西北太平洋的地理特性,注定這個美麗的島嶼將飽受天然災害的考驗。要安身立命,需要對自然災害的空間分布特性,有充分了解,進而趨吉避凶。然而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在易發生洪水的河道旁,溫泉旅館林立;陡峭的山坡地,水土保持功能佳的天然植被,被茶園、菜園及果園所取代。缺乏對大自然敬畏的結果是,年復一年在不同地點發生崩塌、土石流造成人命財產的損失,而這已不能完全歸為天災。然而,美麗之島的悲劇不僅限於對自然缺乏謙卑與敬畏,對科技和工業的過度崇拜與依賴,更使台灣災難連連。在缺水的西南部,我們致力發展耗水的石化工業與養殖業,為滿足供水需求我們超抽地下水造成地層下陷,讓先人的大厝浸泡在水中。數十年來輕忽環境保護的經濟發展,從空氣汙染、土壤汙染到水源汙染,到良田上的豪宅林立,使得美麗島在天災加上人禍的蹂躪下,滿目瘡痍。環境及鄉土意識抬頭,本應是改善問題的契機,但是除了天災和罔顧環境的經濟發展外,近年來出現的朝野對抗,互不信任,阻止了許多國土規畫和環境保育政策的推動。政府主導的規畫或座談,很容易被視為摸頭招安,而在野的議論,則常被視為不切實際的想像。政黨為了選票,即使對國家發展環境保護不利的政策,為了討好選民,也不敢大刀闊斧去改革。當朝野失能,被視為台灣亂源之一的媒體,願意站出來為台灣的環境發聲,積極積扮演第四權的角色,實為難能可貴。感謝聯合報願意投注心力,將為國土把脈放在頭版,在口水充斥的台灣,為這多災的美麗島嶼發聲。
兩周前插秧的有機米,在盛夏八月的夕陽下閃閃發光,再晚一點可以聽見青蛙上演「交響樂」,這裡是台南官田「友善大地有機農場」,遍地生機盎然。但踩著田埂,走到幾公尺外的田區時,一對夫妻戴著口罩、揹著一大桶除草劑,不斷對田邊茂盛雜草噴灑時,硬生生將畫面拉回現實:這才是台灣絕大多數的農田景色。

農地躺在加護病房

「台灣農地就像躺在加護病房,只剩農藥、化肥兩根呼吸管在維繫生命。」台大農藝系教授郭華仁說,台灣現今以農企業為主流,往往忽略生產之外,糧食安全、生態環境等外部成本,想要落實友善土地,將是一場「觀念的革命」。

郭華仁觀察,在追求產量時,大量使用的化學肥料,造成土壤硬化、微生物死亡,農藥、除草劑更傷害生態,蚯蚓、蜜蜂、青蛙都在消失,全台農地土壤正在「慢性自殺」,有機農業仍原地踏步,民間單位透過草生栽培、生態農法搶救,卻緩不濟急。

有機農業成長緩慢

根據農委會資料,台灣有機農業面積從一九九六年的一五九公頃,年年往上攀升,兩千年突破一千公頃;十年前,二○○四年達到一四二六公頃。轉眼間,二 ○一一年突破五千公頃,二○一二年達五八四九公頃。

雖然看似增加四六○三公頃,約是一百七十七個大安森林公園;但若以台灣耕地面積八十一萬公頃計算,十年來,有機農業成長只是千分之一到千分之七。

農委會指出,現行友善土地政策以有機農業為主,嚴格要求農藥、化肥「不得檢出」;其次則有吉園圃、CAS、產銷履歷,以安全用藥及追溯源頭為目標,各地則輔導農民合理化施肥。

過度嚴苛的「不得檢出」,不符合台灣地理現況,對需要養家活口的農民來說,隔絕鄰田、灌溉水難度高,撐過轉型期更是天方夜譚;當「無毒生產」未獲得政府支持時,生產方式自然以追求產量為目標,成為惡性循環。

農田土壤明顯酸化

從農業試驗所每五到十年的土壤診斷中,二○一一年最新調查資料可見,台灣四十年來農田土壤明顯酸化。

農試所組長郭鴻裕解釋,土壤酸化除工業、開發及酸雨,更指向農田肥料過量使用,酸化的土壤讓微生物多樣性降低,反而使土壤保肥力下降、作物難以生長,農人還會誤以為肥料不夠、加倍施肥,「許多崩壞的土壤,甚至需要好幾輩子來恢復。」也許「好幾輩子」誇大了,但台中新社白毛台葡萄農何明傳,確實費盡心思才讓土壤恢復健康。



葡萄農十年救土壤

廿一年前,何明傳從父親手中接過果園,依前輩做法大量「餵食」化肥,本該是深紫色的葡萄、逐漸呈現淡粉紅色、數量愈漸稀疏;農改場發現土壤酸鹼值竟只有四點三,硬化的土壤、消失的生態不說,農地酸度幾乎等於番茄汁。何明傳轉向草生栽培,嘗試不噴除草劑、減量使用化學肥料,耗時十年終於讓土壤酸鹼值回到中性。

何明傳並非個案,走進苗栗淺山果園,腳下的土壤早已乾枯龜裂,觀樹基金會主任江進富直呼「硬的有如柏油路」。

田間蚯蚓急速減少

國內外近年不斷證實農藥汙染導致蜜蜂消失,台大動物研究所長陳俊宏觀察,農田間蚯蚓正在急速減少。




彰化溪州水田溼地生態復育計畫在水田周邊挖出儲水池,希望用水田包圍濕地的概念復育生態。 記者陳易辰、王騰毅/攝影


沿著彰化縣溪州鄉一五二縣道,灌溉水源從刺仔埤圳彎進三條圳,在抵達一大片水田前會先經過詩人吳晟的一公頃樹林,以及樹林底下剛挖好的三個生態池。今年有廿一戶農民,除了不使用農藥、化肥,這三個生態池更營造出良好生物棲地,打算讓土地活過來。
兩年前,中科四期引水工程打算從溪州取水,引發一場「搶水大戰」。為守護岌岌可危的刺仔埤圳,溪州鄉公所主秘吳音寧日夜帶鄉親北上、拉開大大的「護水」布條,終使國科會妥協,避開從溪州取水。

吳音寧去年號召農民發起「水田溼地計畫」,由在地青年、農委會特生中心研究助理陳宏彰擔任主持人,爭取營建署經費補助成立「溪州尚水農產運銷公司」,讓農民接受該公司委託,以不使用農藥、化肥方式契作,每分地補助兩萬元,比農民慣行農法的收入還要多。

不能噴撒除草劑,農民必須動手割草;陳宏彰則趁假日號召同事做生態調查,並在田區製造生態池,做為水源沉澱、過濾及生態復育池,並提供放水時,水中生物避難棲地。

陳宏彰說,台灣西部長期使用慣行農法,農民主要依靠生產生活,重農業區要達到「友善土地」困難度高,「畢竟改變農法若失敗,農民要犧牲的是一整年的產量。」他希望翻轉「里山」概念,讓水田包圍自然、恢復水田應有的生態環境功能。

名家觀察/里山不是夢…日農民做得到 台灣呢

聯合報/謝美微(台灣長宿協會日本代表)

過去兩年,我曾帶著日本農業新聞記者走訪台灣農業大縣雲林縣,當時雲林縣正推動平地造林,從各項綠色政策,可見幾年後的雲林一定有所改變,可以成為森林大縣、甚至生態與休閒代表的城市,帶頭將美麗的環境留給後代子孫,讓國際媒體看見台灣也能做得到。

當時,我們也看見農委會水保局推出農村再生政策,有秩序、有計畫推動農村活化,照顧全台四千多個農漁村、六十萬戶農漁民,並努立建立許多讓年輕人願意回歸、重視農村的機會,青年農民累積在外地工作的經驗,加上向年長農民學習,種出「炸彈蓮霧」、「玫瑰蕃茄」,以及大量美生菜等輸出日本、香港、新加坡,以超越消費者期待的品質,呈現農業的無限潛能。

但能達到此規模的農家,畢竟還是少數。

我們每一個人都希望,台灣的農村風貌能永遠保有田園之美麗,不要受到破壞。農村耕作時期的一種自然的農村生活,也就是最近在台灣流行的「里山」,是一種很自然的生活方式,這也是從以前就有的農村社會,不是嗎?但因農業、工業的大改革,交通的發達、工作機會增加、任何的資源都很容易又便宜的得到,讓農村的生產價值減低,因而離開自己的生活原點。

目前台灣所發生的食品安全、糧食問題,正讓大家看見問題點。此回和聯合報記者們來到日本,深入了解這個我們飛行時間才三個小時的國家,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日本與台灣同樣面臨農村人口快速流失、農民年齡老化、農業後繼無人、農地廢耕等問題,同樣也在尋求適當的對策。我長期帶著台灣的農業團隊,來考察日本的農業,發現他們擁有相當規模的農協(會)直營超市,根據日本農林水產省統計調查,二○○九年日本全國農民市集直銷所(定期性營業)約一萬六千八百十六家,經營種類計有個別農場直營賣場、農會直銷所、農民市場、道之驛等。

「道之驛」,台灣一定不少人聽過,在雲林縣西螺就有一個,相較日本國土交通省(交通部)在一九九一年,先在山口縣、岐阜縣、栃木縣三縣實驗性的試驗,到二○一四年四月,全國已經有一千零卅個道之驛。成功結合地方的物產資源、地方歷史、文化和觀光資源,在二○一一年的東日本大震災時,更發揮救難收容中心、食物提供中心等效果,最近更成為日本農民的追夢中心。

此外,道之驛內也常看到農產品特產有關的各種商業或服務活動,特別是農產品直賣所,能讓生產者看到消費者的面孔,消費者也能買得安心、吃得放心。

我每次回台灣、到淡水吃海鮮時,都會遇到拿著自己種的農產品、不斷向著遊客推銷的農民,這點比較下來,日本農民就比台灣農民來得幸福許多。希望台灣的政府能看到此點、想出對策,讓每個農民都有在地生活的尊嚴和豐富的生命力。

記得帶著前台南縣長來日本行銷芒果時,日本一位芒果農家說:只要有商機,我們的孩子都會回來的,「不讓農地廢耕就是啦!」

此回,我們也很幸運訪問了京都府綾部市的山崎善也市長,我們請教他、以一個地方政府的角色,如何把綾部市推上國際舞台?山崎市長說:任何一個城市或農村,若無法把醫、食、住、行、教育等條件整頓好,就無法把人留下來、更別談產業了。

帶著滿滿的寶物,要如何在我們友善的土地上生根、繁植、結果,是我們的義務。

日本篇/一念留住白鸛飛田

特派記者侯俐安/日本報導

白鸛在豐岡田間。 記者陳易辰/攝影
「我們把農田弄成這樣,是不是有點過分?」


下過雨的早晨,田間傳說中的「送子鳥」低低飛過、展翅身影倒映剛插秧的水田,遠方幼鳥在學飛。牠是東方白鸛,也是日本豐岡市鳥。很難想像,這片生機盎然之地,曾因大量生產、過度使用農藥,讓白鸛消失長達18年。



回到1971年,最後一隻白鸛死於豐岡,登上報紙。第一任豐岡市白鸛共生課長佐竹節夫回憶,大量農藥、砍伐松樹,導致無處築巢的白鸛體內累積毒物,蛋殼更因過薄無法孵化,逃不過瀕臨滅絕。


豐岡人開始深切省思,究竟如何讓農人與白鸛共存?


白鸛復育公園,日本小學生進行戶外教學。 記者陳易辰/攝影

豐岡市農夫以復育農法進行水稻種植。 記者陳易辰/攝影


1989年第一隻人工孵育白鸛成功。三年後,豐岡設計白鸛專屬的復育農法,採無農藥及減農藥生產,後者減少7成5農藥用量、使用單一病蟲害藥物,避免複合式農藥傷害生態;水田維持水位,留給蝌蚪、青蛙生存空間。


2005年是戲劇性的一年。為了一隻過境停留的白鸛,縣市合作耗資上億,買下一塊正要整頓為大型農業區的戶島溼地,保存為白鸛棲地。同年,第一隻復育的白鸛野生放飛,那一天,代表的不單單是稀有鳥類回到野生環境,而是豐岡市準備好迎接牠的環境。


尋找三方共存方式

去年調查,豐岡的天空已有163隻白鸛;今年春天,豐岡迎接10隻白鸛幼鳥誕生。


白鸛不只庇蔭了田間生物,也帶動商機,啟動一連串的正面效應。復育米釀出的白鸛清酒,全日空特別指定在機上販售;所有掛上白鸛的列車、婚禮、農產都深受歡迎;幾公里外的新潟縣朱鷺、宮城縣白額雁,也陸續推出復育農產。


日本兵庫縣豐岡市利用白鸛推展觀光,街道處處可見白鸛鳥意象。 記者陳易辰/攝影

日本兵庫縣豐岡市利用白鸛推展觀光,街道處處可見白鸛鳥意象。 記者陳易辰/攝影


豐岡以超過四十年的時間,尋找讓人、農業與生態環境共存的方式,成為經典的「里山」案例,值得台灣參考。「里山」一詞,在日本代表人與自然共存,融合生活、生產、生態。關注里山倡議近20年的京都龍谷大學講師谷垣岳人對我們說,「把農田弄成這樣,是不是有點過分?」這一個問題,是人們在經濟發展中必經的反思提問。



台南官田鄉友善大地稻田。 記者陳易辰/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