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8日 星期四

《南方》雜誌

 「三更半夜把人消失掉、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那『恐怖』才嚴重……他們告訴我,你現在要開始準備,不管坐牢多久,你隨時、每天都要想,當那扇門打開、讓你走出去,你要幹什麼?--最後我就一直朝這方向,出去要怎麼做怎麼做心裡都做好計畫,就你門打開!」

能超越絕望的,會是怎樣的能量?出生於1949年的呂昱(原名呂建興)可謂台灣「活歷史」之一,他曾在19歲反對救國團專橫、動手串聯新的學生團體,卻也因此揹上「叛亂」罪名、遭「電線穿牙」電刑凌虐又遭判無期徒刑──他親身經歷「台灣歷史最黑暗一頁」白色恐怖,卻也忘不了獄友一席話,在那個人命輕如塵埃、一掃就掉的年代,讓他對威權政府立下「活著出來跟你幹到底」的誓言。

談起所謂「恐怖統治」,呂昱說那並不是像電影《返校》演的一樣公然衝進學校把人抓走,真正的恐怖是讓人半夜莫名「消失」,家人以為孩子一去不回、身邊的人不敢問,被消失的對象也無分本省外省、獄中戴上腳鐐就是等著被槍決──然而再怎樣恐怖的統治仍有人堅持奮力站起,年紀輕輕就坐牢的呂昱,也在那15年牢獄生活見證最強大的人性。呂昱出生於1949年,那一年國民黨輸給共產黨、全面撤守來台、展開近40年的戒嚴時代。問起從小有哪些生活經驗是當今年輕人很難體會的,呂昱第一個想到的是:「我整個成長,就跟外省小孩的衝突無法分開。」

如今台灣已無本省外省之分,但71歲的呂昱仍記得當年切身經驗,差別待遇從便當盒就開始──那時本省孩子只有3塊地瓜,外省孩子卻能吃白米飯,配菜就更不用談、本省孩子連菜都沒有,「一天一餐兩餐沒關係,但整個學期下來,不會恨嗎?」甚至呂昱當年球鞋是珍惜地拎在手上,怕走多了磨壞、到學校才敢穿起來,外省孩子卻是公家配給半年一雙、從不缺新鞋。

「省籍矛盾是在這種生活形態下產生的,不必灌輸什麼,不用知道二二八、我小時候也不知道二二八,但我就是覺得,不公平……」呂昱說。

呂昱從小就感受到階級之分,儘管他就讀左營中學時成績優異、被高雄選為「優秀青年代表」,被派到救國團一手掌控的學生團體「自覺會」後,心中的反抗之火就被點燃了。當時救國團已被政戰系統把持、軍方思想滲透,自覺會辦公空間跟經費都是救國團提供的,一舉一動大事小事都是救國團說了算,這讓呂昱非常不服氣:「把我派來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只能做他們要你做的事,那派我來幹嘛?」甚至,年輕氣盛的呂昱還曾指著救國團招牌大罵「亡國團」。呂昱從小就感受到階級之分,儘管他就讀左營中學時成績優異、被高雄選為「優秀青年代表」,被派到救國團一手掌控的學生團體「自覺會」後,心中的反抗之火就被點燃了(資料照,呂昱提供)

滿腔憤慨下,呂昱在一場會議遇到在青年之間呼聲極高、一表人才談吐流利的時任自覺會主席、政大學生許席圖。許席圖不是救國團內定名單卻依然選上,當時還是高中生的呂昱非常非常仰慕許席圖,儘管後來政大遭施壓將許席圖退學、一紙兵單強制下線,到澎湖當兵的許席圖巧遇高中同學劉秀明、先是協助馬公高中自覺會又決定成立新學生團體「中國統一事業基金會」(統中會),許席圖又到高雄造訪呂昱了──他希望呂昱協助串聯學生加入統中會,面對偶像,呂昱自是欣然同意、積極奔走,怎知這一串聯就犯了國民黨統治大忌,不到半年就出事了。學生運動可謂國民黨在國共內戰時最深的一道陰影,意欲脫離當局掌控的統中會自然不被允許存在。1969年初,高雄市警局啟動「七一一專案」策動部份青年自首、供稱許席圖欲創立戰鬥團推翻所謂「國民政府」,一個月就發動逮捕,呂昱2月份半夜從家中被吉普車載走,惡夢就開始了──雖然情治單位已經佈線完成、鎖定同案,統中會的組織章程早在大逮捕之初就被許席圖的姐姐燒掉,為了逼供組織章程有叛亂意圖,當年還是高中生的呂昱面臨了刑求活地獄,審訊地點甚至就在他昔日常去讀書的高雄美國新聞處旁。

當時呂昱還問情治單位什麼叫「組織章程」、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情治單位不會放過他,先是關押在密室24小時打亮大燈、疲勞審訊一周不給睡覺、累了就潑水腳踢逼做伏地挺身,接著是寒流來時全身脫光銬著吹冰塊,還是說不出來就拿兩根電線穿透牙齦、手搖電話通電,「我牙齒後來全部壞掉,跟這個有絕對關係……」最後一招「揹寶劍」,更讓早已體力透支的呂昱2–3分鐘就暈厥。

接連用刑下來,情治單位也發現呂昱真的不知道組織章程是什麼、講了幾個版本都對不上,便暫時放過他。憶起結案送到軍法處那時,呂昱說簡直像從地獄回到人間,「你被關在那地下室一個人、每天對著電燈泡,不知什麼時候他把門打開把你拖出去,你就慘了……天天等著那腳步聲,那恐怖性從那邊開始,一直延續到我出獄後3、40年都還存在,深夜會驚醒,一直揮之不去……」

恐怖統治不只在獄中也在獄外,呂昱說那是一種渲染式的、執政者有意為之的手段。當呂昱深夜從家中被帶走,經歷1947年二二八屠殺事件的雙親自然覺得「這孩子沒了」,雖然經歷4個月後呂昱終於與家人聯繫上,調查局人員時不時造訪呂家、一直問媽媽知不知道孩子拿了1萬枝槍要叛亂,開始一傳十十傳百、街坊鄰居都以為這孩子要造反,恐怖氣氛就此蔓延開來。

戰勝「白色恐怖」最強大人性!外省官員遭槍決前都要擦亮皮鞋、死刑犯也要寫訴狀留下歷史 他獄中15年深刻體悟何謂「尊嚴」

景美看守所的牢獄生活就這樣成了呂昱的青春,他還記得當年被關在45號房,他19歲、其他獄友卻都是4、50歲甚至60歲以上的長輩,所有人看到他第一句話都是困惑:「小孩子來這邊幹什麼?」詢問案情後,長輩們判斷至少會判10年以上、非重刑不可,這對一個高中生來說是天大壞消息,但獄友接下來一席話,成了呂昱戰勝恐懼、撐過漫長牢獄歲月的決心──

「你現在要開始準備,不管你坐牢多久,你隨時、每天都要想,當那扇門打開、讓你走出去,你要幹什麼?不是走出去還不知道你要幹什麼,你要為了要幹什麼而做好準備!」

當時呂昱想了幾天,既然自己是因為搞學運沒搞成而進來,出去就是繼續做學生運動,初判也是15年、確實有機會出去,但當檢察官主動上訴、甚至審理過程也發生1970年蔣經國在美國遇刺事件,獄中氣氛就更不好了。

所有人都覺得統中會的案子不簡單、所有人都害怕刺蔣案將帶來一波大整肅、宣判那天也是所有人都等著呂昱回去,若是被判死刑就會在進門警衛室戴上腳鐐,終於等到呂昱回房,沒戴腳鐐──「無期徒刑!無期徒刑!」大概到現在也很難看見幾個被判無期徒刑還這麼高興的人,但當時的呂昱是真的放聲大喊、還很高興的樣子。

「只要還活著,就永遠有希望,雖然政治犯沒有假釋、無期就無期、綠島也有關30年以上的人……」當時的呂昱確實有力量樂觀,甚至原本只是反救國團的反抗意識瞬間升級,「我要把你國民黨幹掉,只要你這道門打開、我走出去,我絕對要做這事!」但判無期徒刑憑什麼期待門會打開?這時呂昱就笑了:「我絕對可以活得比蔣介石、蔣經國更久,他們死,門一定打開!果然蔣介石就死了,就減刑變成15年。」「我絕對可以活得比蔣介石、蔣經國更久,他們死,門一定打開!果然蔣介石就死了,就減刑變成15年。」就算被判無期徒刑,呂昱心裡仍有這樣的正向期望(資料照,呂昱提供)

懷抱著出獄繼續做學運、扳倒國民黨的大志,呂昱在獄中就更刻苦準備。想做學運必須先讀書充實理論,呂昱幸運的是他一開始就沒有左右統獨立場、白紙一張,各路人馬都會來拉攏並教導政治思想,他就在牢裡成了各路思想集大成者。

後來呂昱被調到工廠外役區、可以每天自由進出圖書館看個飽,他偶然在書架底層發現一整排的「匪情研究」,之後才知道是被關押的前調查局處長蔣海溶寫的、是國民黨在國共內戰失利後決心徹底了解中共的產物,看完以後呂昱也才更了解中國共產黨實情,立下一輩子反對與中國統一的決心:「我認為台灣絕不能跟中國統一,原來中共這麼邪惡,比國民黨還嚴重!」

呂昱自認從小就有反抗意識、是坐牢更管不住的類型,但在獄中他也見到人生百態,多數政治受難者是含冤而悲情的。他最難忘的政治犯就是45號房獄友徐紫亭,外省籍、一生效忠國民黨、在調查局工作,卻因調查局內鬥被牽連入獄、關了8年還沒判決──那時徐紫亭一直樂觀認為自己罪不致死,跟呂昱在同個牢房朝夕相處3年之久,怎知改判後沒多久就被拖出去槍斃了,「就在你面前被架出去、三更半夜被架出去,這人生命就沒了……」

幼時的呂昱確實因為階級不公平而討厭過外省人,但到了獄中他也深知:「我不喜歡的外省人跟我在監獄遇到的是不同人,在外面他們是統治階級、裡頭跟我一樣是被壓迫者,我幹嘛討厭?」

徐紫亭被槍斃前,呂昱記得他天天都在擦一雙皮鞋。皮鞋已經很亮了,還要擦嗎?徐紫亭回:「就算最後要槍斃,我也要尊嚴地被槍斃。」徐紫亭被槍決那一夜,特務是一開門就跨過其他獄友、瞬間壓制所有人並將徐紫亭雙手反銬,當時徐紫亭第一個動作是伸手要去抓皮鞋卻被禁止、開始抵抗,呂昱深知那是長輩最後的尊嚴,瞬間不顧一切大喊:「他要那雙鞋!」

最絕望的深淵,人們仍求最後一分尊嚴。呂昱記得獄中長輩也常勉勵新進來的同學要寫上訴狀,在那年頭當然不可能平反,但他們要留下真相:「你這案子的真相要留在歷史裡只能透過狀子,如果你不寫、放棄了,你在歷史裡頭就被定位了……你這輩子可能完了、甚至生命可能丟了,但你狀子一定要寫,那是你唯一的發聲機會,不然會變成對方為你的一生註解。」

回想起獄中的15年,呂昱說是卡謬筆下的薛西弗斯讓他有力量,明知石頭推上山頭又要滾下來、卻還是堅持不斷推,就像在獄裡依然堅持尊嚴的各種人──只是時隔30多年呂昱步入高齡、白髮蒼蒼時,一名研究生請他到景美園區昔日牢房朗讀他自己寫的小說《45號房的那一夜》,呂昱也嚇到了,原來當年真的很可怕:「才短短不到1分鐘我渾身大汗、受不了、快跑出來!我那時心想,當年我住這房間怎麼過的、很懷疑自己怎麼過來的,而且我還想不起來!」

最諷刺的是,當年當局為了宣揚有善待政治犯、一切都是循循善誘曉以大義的「再教育」,各種把政治犯拉出來要求笑臉拍合照的影像一張張被寄到老家裡,這些就成了呂昱年輕時留下最多的照片。當年呂昱靠信念撐過獄中15年,但時隔30多年重返舊地,他又感受到深刻的恐懼:「才短短不到1分鐘我渾身大汗、受不了、快跑出來!我那時心想,當年我住這房間怎麼過的、很懷疑自己怎麼過來的,而且我還想不起來!」(資料照,呂昱提供)

入獄讓家人飽受折磨、出獄卻受「英雄式歡迎」 他時隔15年終盼時機成熟全面串聯學生運動:我要跟你幹到底!

回首獄中15年,呂昱自認沒那麼辛苦,獄外的家人卻是真正辛苦──因為呂昱入獄,家裡在台南開的小店收掉了、媽媽一個人到台北,一方面是為了就近照顧與探視兒子,一方面卻也是要逃離原本的親戚朋友,「他們可能基於關心,但每問一次,就戳傷我媽媽一次……」

就連妹妹的婚姻也差點被影響,那時妹妹跟空軍上尉戀愛、結婚要上級核准,軍方知曉呂昱不夠「身家清白」的政治犯身份,便問妹婿:「你要江山,還是美人?」分手就升少校、要繼續就放棄軍職,妹婿當下就選擇退伍。一般來說上尉退伍會被挽留,但軍方當天就批准妹婿的退伍令,似乎巴不得他當天就滾。

那15年間家裡扛起一切獄外的壓力,但當1984年呂昱終於在減刑後服刑期滿出獄,他發現社會變了。1979年美麗島事件後國民黨被迫選擇公開大審、被告在法庭上高呼追求民主,蟄伏的自由思想正要準備迸發,呂昱出獄回台南時親戚竟是各個熱情招呼他到家裡吃飯、甚至因為坐過牢成了「英雄」,以前罵國民黨等著隨時出事、出獄後卻是連計程車司機都會罵國民黨,社會風氣開了,也奠定呂昱做學生運動的基本環境。

出獄後才休息幾天呂昱就動身前往台北,在朋友安排下與剛組成「新潮流」的邱義仁見面,之後步步推出《南方》雜誌,旗幟鮮明寫著「運動型雜誌」、就是要來力推學生運動,雜誌社也成為學運人士請益、串聯的平台。

1980年代的台灣仍有校園監控,問起呂昱是否有感受到,他笑,近日促轉會找他去看自己當年監控檔案,6個正職人員裡就有3個告密者、當年他也不斷被人提醒要小心,但他不怕:「如果要搞運動還天天疑神疑鬼,搞屁啊!更何況我那邊是開放型的,各路人馬都可以來,我就是要不同學校來交流!我展示的就是,我要跟你幹到底!」

儘管今日呂昱看到檔案寫著情治單位3度建議要再把他抓進去、3次都沒被採納,當年他就已經決定不怕了,一邊辦雜誌宣傳當時大學生追求民主自治的運動、一邊辦講座擴大效應,感受到演講現場有「抓耙子」時,他還能笑著去跟對方打招呼:「同學啊,今天收獲很多吧?」1980年代的台灣仍有校園監控,問起呂昱是否有感受到,他笑,近日促轉會找他去看自己當年監控檔案,6個正職人員裡就有3個告密者、當年他也不斷被人提醒要小心,但他不怕(盧逸峰攝)

甚至呂昱也懂得利用監控體制,他知道自己太太早被情治單位盯上、要被吸收為間諜要請吃飯,他大方告訴太太,跟他去吧:「妳就跟他去,去吃最貴的東西、平常吃不到的東西盡量吃,如果被問了,我給妳幾個原則,就照這些講!」最後太太洩露的呂昱情資全是胡說八道、換來的是高檔餐廳吃到飽,呂昱不被制度玩,他玩制度。雜誌送印刷廠若碰到有人盯哨,他也很大方給個20本回去讓對方回去交差、省麻煩。

當年呂昱的太太剛從淡江大學畢業、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在學生運動剛要風起雲湧的時代結識呂昱、結婚,成了學運的幕後推手。當時大學嚴禁《南方》入校園,學生若是買來傳著看就會被沒收,於是呂昱決定加印「南方增開」、以報紙對開形式一次幾萬份到學校門口散發──雖然教官不讓《南方》職員入學校、甚至還一度動手拉扯搶奪呂昱太太手上的報刊,太太瞬間機警大叫:「性侵啊!性侵啊!」教官只能趕快放手。

雖然在那年頭政治犯要現身說自己人生經歷還是有難度,呂昱記得他曾約訪一群白色恐怖受難者,大家一開始都願意談、錄音機一打開就嚇得全場靜默,但呂昱已經沒什麼好怕,他四處在校園演說自己曾遭遇的事,也藉講座鎖定校內異議份子、教學生怎麼辦地下刊物,讓年輕人的反抗動能達到最大。

回憶當年,呂昱說自己受到學生熱烈歡迎,甚至當年很多黨外演講都有滿滿聽眾用紙幣包著小石頭丟往台上打賞、所謂「民主香腸」也是那年頭開始的,辦黨外演講總是熱鬧得像要辦夜市、攤販一路跟著跑。那時許多年輕人就跟呂昱的太太一樣完全不懂得要害怕,甚至有人不知道當年還有白色恐怖受難者在監獄裡,天真地問:「台灣還有嗎?」

這波天不怕地不怕的學生運動終於有了階段性成果,台大學生組成「大聯會」、此外還有跨校聯合的「大革會」,到這裡呂昱就覺得自己任務結束了、接下來是年輕人們的事了,一切學運能量在1989年野百合運動開花結果。

呂昱自認該功成身退,便結束掉《南方》雜誌、轉往當年民進黨智庫「台灣政治經濟研究室」,這過程裡定調「從地方包圍中央」公職選舉路線、拿下8席縣市長、也奠定2000年總統選舉的民進黨票源基礎,他終於見到政黨輪替──從19歲就誓言打倒的國民黨終於首次下台,那時呂昱已51歲,那一刻起他才開始真正追求自己的人生,他不戀棧「功臣」身份、一卡皮箱就去浪跡天涯闖蕩做生意,直到近年才回到台灣生活。

活下來的人們有份責任:憂心「黨國幽靈」仍徘徊 他年過70仍台南台北兩邊跑塞爆行程、盼台灣年輕人「價值定錨」

如今回到台灣安享晚年的呂昱,雖然說自己過去串聯學運、打倒國民黨的階段性任務已結束,他仍閒不下來,明明住在台南卻時常往台北跑,接受專訪那天是8點起床趕高鐵、10點半到台北、11點到訪談地點聊了3小時還沒完,在速食店買個漢堡速速解決午餐後又前往二二八國家紀念館聽講座,講座結束後與其他政治受難者、學者聊聊後又趕往下一攤學生們邀請的聚餐,學生想了解他過去遭遇、他就盡情講給年輕人們聽──夜間10點半回到台南家裡,呂昱又透過電話繼續回答記者未完的問題,又是1小時過去。

像這樣一天出門15小時不間斷的行程,對呂昱來說是家常便飯,他不覺得跑台北累,他笑:「我有敬老票半價,我都說,搭一次賺一次!」把一整天行程塞爆更划算,儘管外貌是個慈祥的老人,他還年輕,他還要拚。

如今回到台灣安享晚年的呂昱,雖然說自己過去學運、打倒國民黨的階段性任務已結束,他仍閒不下來(盧逸峰攝)

談起國民黨,呂昱認定現在國民黨已經垮了,毫無章法、毫無策略、毫無議題,作為一個政黨完全不合格、在野黨身份該得分的議題也失分,「這已經不成為一個政黨,更何況他們的反對蒼白無力。」如今國民黨確實不行了,但呂昱還是持續四處奔波,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未竟的革命,他要抹去威權政治下的「幽靈」──

「黨國威權政治影響下所灌入的幽靈,他還一直在我們空中徘徊,這東西對台灣就是永遠的危機──怎樣把價值定錨下來、讓威權遺留的幽靈能逐漸淡化消失,是我們現在最重要的工作。」

談「幽靈」或許抽象,呂昱舉例,如今兩蔣銅像仍動不了就是危機之一、站在那裡就有一天會召喚威權回歸,即便民進黨執政也未必對威權有警覺、「數位身份證」便是其中一例──甚至「幽靈」是滲透到日常生活裡的,光是寒流期間學生能不能在制服外加外套就能吵翻天,就算教育部已經宣告說學生可以自由加外套,各級學校卻未必奉行,這就表示威權陰魂仍在。

「我們的價值還不夠清楚,民主、自由、人權3支柱子還沒立得很穩,幽靈還在我們空中飄來飄去,那些威權象徵還到處佇立著……」這就是呂昱看到的、民主化時代仍有的危機。甚至,當年蔣經國晚年是被迫開放民主、李登輝時代的國民黨都還抱有一種身為昔日威權政府的「原罪感」,這些原罪感卻在近年消聲匿跡,國民黨甚至在轉型正義工程啟動後以受害者自居,轉為「被剝奪感」。

如今年輕人不是每個都對威權統治時期歷史關心、更不會每個年輕人都為此感到義憤填膺,呂昱也不強求年輕人要記得那些恐怖的歷史,他當年要爭的就是讓年輕人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擺脫當年各種「恐怖」,但,如今呂昱最想做到的事情,就是價值的「定錨」──唯有社會定調明確的價值觀,整個台灣社會、後輩年輕人才會明白哪些事情絕不容許發生,無論這些人是否知悉白色恐怖時期濫權逮捕、刑求、槍決、出獄後依然生不如死的各種苦難,當價值確立,這些事都將不被允許發生,才能實現真正「正義」的社會。

儘管呂昱不相信轉型正義有什麼「和解」、那些苦難與衝突根本不可能和解,他仍相信「正義」,他不只要去說白色恐怖的歷史,也要去說受苦的人在絕境下的反抗能量,讓台灣人真正明白苦難裡也能擁有的力量,這是他四處奔走、致力於過去歷史留存的動力。呂昱永遠忘不了那些被變成碎片的人,無論被槍決的徐紫亭、被逼瘋的許席圖,活下來的人成了鋼也扛著鋼一樣的重量,他仍要繼續前行,這就是活下來的人們該做的事(盧逸峰攝)

如今的呂昱還在前進,他卻忘不了,有個人被永遠留在那個時空了──是19歲那年他崇拜、也為他帶來力量的許席圖。早在1969年4月份軍審那時,許席圖就發瘋了,昔日呂昱眼中閃閃發光的學生領袖上法庭時已患上精神分裂、對法官怒吼「你這日本人怎麼可以在上面」,後來呂昱也只知道許席圖被送到精神療養院、直到2000年後才得到許席圖在玉里的消息,再過更多年後他去探視許席圖,那人依然留在當年被刑求的時空裡,出不來了。

「在苦難中有人被鍛鍊成鋼,也有人會被壓垮、變成碎片,許席圖就是變成碎片的人……我被鍛鍊成鋼一樣壯大,過去很強大的他,現在卻被毀了。」這是時隔50多年回頭看統中會案,呂昱仍有的深沉感嘆。呂昱永遠忘不了那些被變成碎片的人,無論被槍決的徐紫亭、被逼瘋的許席圖,他這活下來的人成了鋼也扛著鋼一樣的重量,他仍要繼續前行,這就是活下來的人們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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